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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共享罪與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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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共享罪與責

屁股決定腦袋, 立場決定手段。身為人類的燕嶼為了人類的利益,如何殘忍地對待蟲族都是合理的。

但是、但是……

你明明說過有三分之一屬於我的!曼努埃爾憤懣地想。是你先許下了諾言,是你說你永遠有三分之一屬於我, 你憑什麽自說自話地反悔?在你為了人類利益,毫不猶豫撞向蟲星時,你到底有沒有想到過那是我的母星,有沒有想過你說過的話?!

理想信念就是這樣冷酷的東西, 宏觀的愛永遠淩駕於微觀的愛之上。它曾這樣摧毀了雌父的愛,又要摧毀他嗎?科梅為了雄蟲的利益,毫不猶豫背叛了大阿努比斯, 如今他也要重蹈覆轍嗎?他也會成為那樣自己曾最憎恨的可憐蟲嗎?

曼努埃爾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變成了巖漿, 流過四肢百骸的每一寸, 都被這股命運的偉力摧枯拉朽地熔化。

你怎麽能這樣對我?

可是曼努埃爾是決計不可能把這句控訴說出口的,甚至他反應過來自己的憤怒竟然大部分來源於此, 他又覺得自己這份憤怒變了質,政治聯姻中互相背刺算不了什麽大事,沒有背刺風險才是大事, 這代表你身上無利可圖了。

我在做什麽?我為什麽會因為紙一樣單薄的甜言蜜語而憤怒?這樣的憤怒甚至令曼努埃爾覺得自己變得好輕賤。

明明他早已過了相信諾言、相信雄蟲的年紀了。他怎麽能像個孩子一樣, 為失信而委屈憤怒呢?

所以曼努埃爾嘴唇翕合幾下,質問湧到嘴邊又咽下, 半晌只醞釀出一聲無力的:“是,你是人類,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正確與錯誤都是人造的觀念, 所以它是相對的。從人類的立場上,燕嶼的一切都無可指摘, 只有從曼努埃爾……從愛的立場上,他虧欠了太多。

但曼努埃爾寧死也不會承認這件事, 於是他甚至連可以指摘的立場也沒有。只能對應著燕嶼的正確,說出蟲族的正確:“所以我殺了你,蟲族殺死人類,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他只看到燕嶼望向他的眼神,一瞬間那麽覆雜,又那麽悲哀。只一眼,他也跟著肝腸寸斷。

愛是藏不住的。再如何刀光劍影的對峙、再如何曲折迷離的局面,愛只需要一個不經意的眼神,就會毫無保留地洩露出來。

甚至在他們彼此看清楚之前,身體就先一步分泌出悲哀的激素。

蟲族不談論愛,曼努埃爾也不懂愛,那是庸人自尋的死路。可是為什麽對視的剎那,他會心如刀絞?

他找不到原因,就只好把它歸結為憤怒,只好妄圖通過恨來消解、逃避痛苦。他恨不得現在就把燕嶼殺死。

而燕嶼凝視著他,不管內心如何翻江倒海,也強忍著情緒,在窒息的眩暈中,仍然一絲不茍地執行一開始就想好的話術:“你怪我,可是我只是做了你也想做的事——如果你不願意看到這個局面,一開始又何必對他動手呢。曼努埃爾,你現在的憤怒,幾分是真的不認可我,幾分是想轉移責任?”

詭辯,純粹的詭辯。

曼努埃爾蒼白的臉因憤怒燒紅,他陡然拉進了兩人的距離,呼吸交纏中,他近乎顫抖地詰問:“燕嶼,你有心嗎?”

燕嶼想,他破防了。

憤怒會讓人失去思考能力,他想要從曼努埃爾手裏活下來,就不能讓他被純粹的憤怒主宰。荒誕的詭辯會轉移重點,摧毀蟲星是他百口莫辯的罪,他只能偷換概念、模糊重點,以此爭取一個重新交換利益的機會。

燕嶼選擇的切入口也不是胡亂攀咬,而是精準地切中了人性。說到底,曼努埃爾為什麽會憤怒?是因為燕嶼毀掉了蟲族母星,毀掉了蟲族的退路。這的確是天大的事,但這件事的外在表現為何是憤怒?

因為他在恐懼。

回到蟲母的路上,還是繼續這條未知的路?決定蟲族命運的關口居然就站著他們幾個。兩條路,無論走哪條,背後都是血淋淋的犧牲。曼努埃爾不是神,他不知道未來,也不知道哪條路是正確的,哪條路會帶著蟲族走向終結。如果僅僅是殺死蟻後,留下蛛形蟲,他們還有一點重新來過的可能。然而燕嶼毫不留情地摧毀了這段希望,將整個蟲族推向了無法回頭的路上。

這條路通向天堂還是地獄?

蟲族會走向毀滅還是繁榮?

曼努埃爾不知道。

未知就是恐懼。

這樣龐大的恐懼和迷茫,面對罪魁禍首,便演化為憤怒。只要火燒得夠旺,就看不見薪柴下有什麽。

而燕嶼之所以說他“轉移責任”,是因為這個過程中,無論有意還是無意,曼努埃爾本蟲都是板上釘釘的幫兇。他帶燕嶼來到了母星、他救了燕嶼、他拖住了蟻後給了燕嶼行動的機會,他也想殺了蟻後,甚至那艘軍艦,也是他留在附近的。哪怕法庭無法以此判定他的罪,可是曼努埃爾怎麽能毫無心理負擔地認為事情到了這一步與他無關?

所以曼努埃爾必然會被這一句話擊破心理防線。

一切都在按計劃中進行,曼努埃爾的情緒已經從宏觀的罪,轉移到個人的出發點上了。他編造了一個吊詭的自證陷阱給曼努埃爾,任何人被扣上這樣的帽子,都會忍不住為自己辯駁。這就讓燕嶼硬生生找到了一點聊勝於無的主動權。

雖然仍然是在走鋼絲,但他借此有了繼續說話的機會。茍延殘喘的每一秒,詭辯的每一秒,都是他活下去的機會。

——如果沒發現曼努埃爾愛他,這該多麽完美啊。

被扼住的咽喉火燒火燎地痛,但窒息不應該有反胃的並發癥,他為什麽會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欲望?胃是情緒器官,它在代替心臟痙攣。

燕嶼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冷酷地繼續說下去的:“木已成舟,蟲族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既然要走向這條路,與其閉門造車,不如與這條路上走了幾千年的人類學……”

曼努埃爾哭了。

燕嶼猛然住嘴。

政治博弈總以冷酷和貪婪自得,但人類卻以愛為種族最美好的核心。

愛。

人類存在了一千年,就用一千零一年去歌頌它。哪怕宇宙只剩下最後一個人類,他也會為自己擁有愛的能力而驕傲。

看看曼努埃爾流淚的眼睛,他怎麽能繼續說下去?他代表的到底是什麽正義?教會一頭野獸什麽是愛後,讓他有了弱點,又踐踏他的愛——這簡直是世間最令人不恥的事了!

燕嶼閉了閉眼,他唇齒間似乎也沾了淚意,讓每個字都如同被打濕般沈重。

“……對不起。”他說。

室內陡然陷入了難熬的沈默,只有兩聲越來越急促的呼吸。

“……”曼努埃爾不懂,為什麽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如風霜刀劍,摧肝斷腸。他甚至沒發現自己什麽時候已經流出了眼淚——他從未如此恨過一個人,恨他恨到想要把他扒皮拆骨,用最酷烈的手段把他生吞活剝。

但就像疼痛達到一定程度後身體會屏蔽痛覺,這沸騰的恨意濃重到一定程度後,卻讓他渾身冷了下來。

“你怎麽不繼續說了?”他輕聲問。

“你怎麽不繼續辯解,繼續用威逼利誘了?”他真的是世界上最懂燕嶼的人了,他知道以語言做刀,這場博弈裏絕不該有“對不起”。燕嶼該繼續以絕對的利益逼他不得不理智才對,這句道歉直接打亂了整場謀劃。

為什麽?

他難道不知道,自己是處於何等危險的境地嗎?一句道歉,無異於認罪。在這種情況下認罪,他難道不是自尋死路嗎?

他是在為我愧疚嗎?還是說,他那人類的可悲的同理心此刻發作,讓他可憐起自己來了?曼努埃爾簡直覺得有些魔幻現實主義的可笑了。

生死的對弈中,進攻的遲疑就是認輸。認輸就是死。曼努埃爾同樣擁有敏銳的嗅覺,他那麽了解自己的枕邊人,以至於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這句“對不起”背後的可憐、愧疚和妥協。

難道他以為,用自己的死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嗎?他憑什麽就這樣從這樣的罪和責任中輕飄飄脫身?

掐著燕嶼的手微微松開,燕嶼立刻大口呼吸,他差點就真的窒息而死了。而曼努埃爾的另一只手向下,拽住燕嶼的手,逼他觸碰自己的傷口。

——一路血戰,新傷疊舊傷,就算是蟲族的自愈能力,也難以恢覆。最初護著燕嶼在蛛形蟲內殺出一條血路時的傷倒是已經愈合了,但曼努埃爾不知出於怎樣自虐的覆雜心理,又把傷疤撕開。

“這是我為你受的傷,你要記得,永遠記得。”他冷冷道。

手指深入滾燙的傷口內,肌肉神經生理性地蠕動,細胞增殖,手指陷在快速彌合的傷口裏,有一種毛骨悚然的幻覺——我正在被他的血肉吞噬。

缺氧的潮紅已經從燕嶼臉上褪去,他臉色鬼一樣蒼白,甚至隨著手指不斷被迫深入傷口而愈發發白,勉強道:“你像是在道德綁架我似的。”

“是啊,我就是在道德綁架你,你要恨我嗎?”曼努埃爾諷刺般笑了笑。

他從那一句道歉中,嗅到了燕嶼的虛弱。

原來他也是會痛的。原來我的疼痛也是能夠讓他痛的。他似笑似哭地想。

所以他報覆性地、帶著一種近乎可憐的惡意,用自己的疼痛和狼狽,以及人類的同理心和愛,去反方向傷害愛的人。

幾秒的沈默後。

面色慘白的燕嶼慢慢說:“那你再多為我受點傷吧,讓我記得更深一點。讓我再也忘不掉你。”

曼努埃爾眼睛瞬間就紅了,他掰過燕嶼的臉,就這樣吻下去。他身上是半幹的血,硝煙和灰塵,剛死裏逃生的雌蟲仍處於應激狀態,蝶翼恐嚇般張開,蟲爪、外骨甲和口器都是蟲化狀態。

細而長的柔軟口器伸進人類的口腔,靈活地纏繞過舌根,摩擦過上顎,激起一片戰栗,荷爾蒙在未完全消退腎上腺素中激烈地迸發。口器順著口腔內壁往更深處探索,硬腭、軟腭、腭垂——喉管。

濃重的非人感和身體本能的反胃一起傳來,燕嶼想要扭頭吐出來,但曼努埃爾不許,他強硬地掰著燕嶼的下顎,逼他無法逃開。

性的欲望和反胃的不適感混合在一起,太奇怪了。

燕嶼掙紮無果,狠下心張嘴就咬,咬唇瓣,咬口器,曼努埃爾另一只手捧著他的臉,大拇指順著縫隙卡進去,剛剛恢覆點人形的手指又被咬出了血。

但曼努埃爾就是不肯松手。

比起親吻,這更像兩只野獸在互相撕咬,帶著無比的憎恨、進攻欲和占有欲,簡直恨不得咬的是對方的咽喉。

好不容易兩個人才從失控的情緒中緩過來,曼努埃爾收回貼著喉管內壁攪動的口器,燕嶼也便溫順下來,舔了舔曼努埃爾手指上被自己咬出的傷口。不再接吻了,可是擁抱更緊密了。

分不清是誰在激烈地心跳,是誰在細細地顫抖。

他們好像變成了小動物,學不會人類世界覆雜的語言,用親吻、啃咬、舔舐和肢體接觸來表達情緒。

曼努埃爾說:“你永遠也別想逃開,這裏面也有你的一份。你永遠、永遠要背負著這個責任!”

燕嶼手指順著他的脊椎往上,插進發根處,安撫地摸:“我知道。”

曼努埃爾:“我恨你。”

燕嶼卻道:“別害怕。”

他們抱得很緊,像兩塊鑲嵌的拼圖。交頸相擁的姿勢能感受到對方說話時,肌肉發力的走向,呼吸頻率最細微的變化,血流的速度和溫度。但唯獨看不見表情。

但燕嶼知道,曼努埃爾一定是流淚了。

因為他也已經滿臉冰涼。

這個宇宙多麽浩瀚無垠啊!

地球只是太陽的一百三十萬分之一,而銀河中有千億個如太陽般的恒星。但如此龐大的銀河系,歸屬的室女座超星系團又覆蓋著一塊直徑約為1.1億光年的區域,是在可觀測宇宙中數以百萬計的超星系團中的一個。而它的中心區域距離地球約有6000萬光年——當光年作為基本單位,這是一個多麽令人絕望的距離!

但這已樣龐大到超出人類想象的室女座超星系團也不過是拉尼亞凱亞超星系團的一部分。這個範圍大約為5.2億光年的超星系團,質量相當於太陽的1*10^17倍,或者是銀河系的10萬倍。而在它更上一層的星系細絲雙魚-鯨魚座超星系團覆合體,尺度大約是10億光年長,1億5千萬光年寬。

但在宇宙的尺度上,它和13億7千萬光年的史隆長城、20億光年的克勞斯-坎普薩諾超大類星體群、25億光年的U1.11LQG 、40億光年的巨型超大類星體群和100億光年的武仙-北冕座長城一樣,都只是茫茫星海中一個不起眼的小點。而地球,在這張縮略圖上甚至占據不了一個像素點。

更宏大一點,可觀測宇宙在宇宙中,也不過一個小點。(1)

這個宇宙,龐大得令人絕望。

渺小的人類、渺小的蟲族、渺小的所有智慧生命,窮盡一切也不過是渴望留下更牢固一點的痕跡,等文明坍塌時,能夠遲一點被歲月風化。

誰又敢篤定自己的絕對正確?誰又敢、誰又有資格為文明選擇未來?

沒有的。

沒有誰可以承擔起這樣的責任。

所以他們迷茫,他們恐懼,他們惶然不知前路在何方。

曼努埃爾一字一頓:“這是你的責任,你要用一輩子去背負。”

“我知道。”

燕嶼閉上眼睛。

“不要害怕,我會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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